1
生日那晚,陈钰在微醺中看着镜子里的自己。面容依旧年轻,身形依旧丰润,但眼神里,有自己看得懂得岁月痕迹了。
二十八岁,也是时候……从良了,换个地方换种身份重新开始。青春饭吃到这个年纪已足够,继续下去,终究也是难堪。
兴许还能找个合适的人嫁了,从此去过……良家妇女的生活。
想到这四个字,她自己都忍不住笑了。
陈钰是十六岁那年从家里出来的,从那个各种不堪的家。
陈钰读小学时,她爸在外头有了人,没多久就扔下她和她妈跟那女人走了。
陈钰妈骂过一阵子,恨过一阵子,但三十来岁,终究中年寂寞,动了再婚的念头。于是后来,陈钰便有了继父和一个弟弟。
这倒没什么,活在这种家庭,陈钰早早学会了承受,只要有安身之所长大,日后或工作或嫁人,去过自己的日子便好。
但陈钰没料到,她妈嫁的男人,外表强壮,内心猥琐。自从陈钰后身体开始发育,她便感觉继父看自己的眼神,有些不太对了。
少女的敏感让她下意识躲着那眼神,也躲着那人。
可还是出了事。那天陈钰妈带着儿子回了娘家,继父晚上喝多了,应该是故意的,便借酒意朝她下了手。
陈钰拼死抗争。幸好原本打算住在娘家的陈钰妈临时改变主意,带着儿子回来了。
她妈进门时,正看到自己男人要对自己女儿霸王硬上弓。
但这个女人,却在呆愣半晌后,一耳光抽到了衣服已被扯开,身体半裸的女儿脸上,骂道:“婊子”。
当晚,陈钰趁全家人睡熟,摸走了所有能找到的钱离开了家。
钱不多,但足够买一张去往南方某城市的大巴车,如她妈骂的那样,她光明正大地去做了一个“婊子”
2
最初在一个私人会所容身,第一个男人,是会所的大姐头帮她挑的。
那是个港商,会所常客,平时出手便很大方。知道陈钰是新人,从里到外崭新之后,更是出了一个极高的价码。
男人床商很高,也不粗暴,但陈钰的感觉相当不好,是心里的感觉不好。虽是自己决定的,可终究,还是有明码标价出卖自己的悲哀。
直到事后,看到支票上齐整整的数字,所有不好的感觉都烟消云散,突然之间,她觉得人生安全了。
那是陈钰第一次拥有那么整齐的一笔钱,甚至大姐头都没有要抽头,说以后赚多了再说。
那女人其实是同情她,陈钰知道。
渐渐游刃有余,陈钰将青春和身体这两种资本,运用得恰到好处。
人也长开了,既有女孩的青春,也有了女人的风情,很快便懂得于形形色色的男人中,分辨谁货真价实,谁虚张声势,用哪种方式哪种语言,让男人心甘情愿地多掏一些……
二十一岁那年,陈钰固定跟了一个男人。
男人做私募基金,年纪不轻了,陈钰没问过,感觉应该接近六十岁,头发都已花白。
其实床事已经不太行了,要靠着药物辅助。而他本人,似乎也没那么在意那点事,他只是对陈钰的年轻丰茂有一种近乎精神上的向往。他喜欢她浓密的头发,紧致的皮肤和旺盛的青春。
用一句台词说:和你这般青春的女孩子在一起,就感觉自己还年轻,还英勇。
男人独占陈钰四年,也教会了她一些床笫之欢以外的事,比如理财和投资。
于是二十一岁的陈钰,有了自己在那个三四线城市的第一套房子。
四年后,男人退休,带着全家移民国外,走时,把帮着陈钰这些年投资的超过七位数的本利一起交给了她,又叮嘱了她规避投资风险,最后说了句:“看好你的钱,来得不容易,日后,且莫让人骗了去。”
陈钰用力点点头,竟眼圈一红。
男人离开后,陈钰重联系上大姐头,转投新的恩客。批发,也零售,辗转三年,直到二十八岁这一天。
3
从良的念头也并不是突然冒出来的,这两年,陈钰常常会想这事儿,也已着手做打算。这次,她只是定下心来而已。
手头两套房,大套出售套现,小公寓留下来继续出租。
其他理财保险等投资,一台手机便可装下。陈钰迅速清点了资产,跟大姐头告了个别,离开了自己生活了十二年的地方。
临走时,大姐头说:“咱们的钱来得不容易,别乱投资店铺做生意什么的,看住就行。”
陈钰再次红了眼圈,她知道一些姐妹从良后去开店和做生意,结果很多人本钱都亏了进去。
大姐头这话,是忠告。
陈钰并没有选择回老家,这十二年来,她从没有联系过她妈——她妈那句话说出来时,她就没家没亲人了。
但人就是这样,说是没家,脚步却还是奔着那个方向去了。陈钰选了老家所属的一个靠近海边的地级市,但离老家并不近,三百多公里,也是一个安全距离。
陈钰小时候去过一次那个城市,很喜欢。这些年城市变化很大,越来越好了。
但依旧是几线小城,相比,房价并不高。陈钰在靠近海边的位置,全款买了套一百平的小复式。
是二手房,但没住过人,装修风格也合心意,房主急着出售,全款又让了两个点。对陈钰来说,这不是一笔大开支。
安顿下来,陈钰满城转悠了几天,在大学城附近的商业区,按揭买了套小门面。
其实全款也够,但有些钱放在定期投资上,陈钰不想提前动它们。门面房按十年,每月不过还三千多,和投资收益相比,挺划算的。
跟着那个男人四年,陈钰确实学到了一些东西。
何况还有公寓的租金。她虽不是大富大贵,但的确已不缺小钱。
4
也是买房过程中,陈钰跟做房产中介的小何熟悉起来。
小何二十五六岁,文文气气的,叫陈钰姐。知道陈钰从外地回来后,很是尽了一番地主之谊,时不时给陈钰发微信,介绍这个城市好吃的好玩的。偶尔也有单纯的问候。
小何是独生子女,说从小就想有个姐。
陈钰听了便笑,但也不拒绝小何的热情,毕竟她在这里,也没什么熟人和朋友。
后来便约了一起吃饭,有次,小何请陈钰吃火锅,氤氲热气里,陈钰随口说,她想找点事做,但她没什么学历,也没工作经验,以前只是跟朋友合伙做服装生意。不过她对工作也没太高要求,差不多就行,让小何帮着留意帮着找点事做。
陈钰真是这么打算的,她才二十八,不想从此虚度,需要一种新的身份去生活。
小何对此似乎很上心,但过了一段时日,并没找到什么合适的,后来便问陈钰,有没有兴趣合伙做点生意。
小何说这两年疫情的原因,房子也不好卖,他这行也不好干了,有朋友转行做投资新兴产业,他做了详细了解,觉得还不错,想入伙。
小何说:“姐你看,现在工作也就那样,你去干个销售或者前台什么的,也没多少钱,还要看人脸色。你又不缺钱,没必要吃这个苦。”
陈钰静静看小何一眼,笑道:“谁说我不缺钱?”
“嗨,我在这行也干好些年了,姐是什么人,我一眼就能看出来。”小何道,“姐可能不是富婆,但做点这种投资没问题的。全款买这个地段的房子,又买得起门面房的,岂会是一般人,姐你要是信我的话……”
陈钰笑着打断小何:“ 这次你确实看错了,买完房子,我只剩外债了。”
小何还想说什么,陈钰借口有事,走了。出门便拉黑了小何。
小何还是太年轻了,沉不住气,这才嘘寒问暖地装了多久,就开始算计她的钱,也太小看她了。
5
几天后的晚上,陈钰从外面吃饭回来,在电梯里,碰到一对中年夫妻。
还真是巧,竟然是邻居,住过来快俩月,她还是第一次碰到他们,于是出了电梯,便朝他们笑了笑。
男人回了她一个微笑,但还没笑开,就被女人突然用胳膊捅了一下,硬生生地把男人那半截笑捅了回去,跟着就迅速扯着男人进了家门。
陈钰一时有些纳闷,索性跟过去几步,在门口听了听。
还真就听到了几句。
女人:“以后你离那个女的远点,不是什么好东西。”
男人:“不认不识的,你怎么这么说人家,好歹是邻居。”
女人:“不认不识我也知道她是什么货色,那一脸的风尘气……摊上这种邻居,真是倒了八辈子霉,还不如房子一直空着没人住呢。”
男人:“不会吧?”
女人:“你别跟我装傻说你看不出来,前几天我去交物业费,人家说咱那个新邻居看着不简单。当时我没见人,还不信。结果还真是,你知道不,连咱保安能看出来,整天在那里聊些有的没的……反正,你给我屏蔽掉那女的,有多远躲多远。”
陈钰没再听下去,也没生气,唯一的,她挺意外的,没想到她人还没怎么在小区亮相,已到处是她的传说。
她明明回来后努力改变了,每日不施粉黛,衣着干净。
刚才她碰见那两口子时,穿的是件白衬衣,就差没把脖子跟儿的扣子也扣死了。
呵呵,看样是自欺欺人了,原来十二年风尘里打滚,那种所谓的“风尘气”,已经深入骨髓,不是改变个外表就可以掩盖的。
她陈钰,也把外头的人想简单了,还以为只有同行才能看得懂同行。
呵呵了自己两句,陈钰突然对自己那个“重新开始”的念头,有些泄气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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稍稍留了心,陈钰便发现,还真是像那女的所说,这小区,连保安看她的眼神,都带着“我知道你的来历”的那种鬼祟。
但是……但除了邻居家那女的,或是其他家庭里的女主人,更多人却并未因此对她“不敬而远之”,相反,他们对她,是热情的,无论是物业还是保安。
其中有个高壮的保安,三十多岁,主动帮着陈钰提过几次东西。有次陈钰从外面回来,时间稍有点晚了,他竟追上她说:“你一个单身女人自己住,这么晚出入不安全,以后有事喊一声,我可以保护你的。”
陈钰忍住没笑。她不愿笑底层的人,好像那样是在笑自己。
但她心里却没忍住笑了,觉得这场景,好特么……尴尬啊。
而陈钰更没想到的,物业那个最热情最多话的大姐,在以合理借口来了陈钰家里两次后,便dnf黑号开始热心地给陈钰介绍起了对象。其中有个体户、出租车司机、还有公务员……
陈钰起初婉言谢绝,后来心里便有些烦,忍不住生出恶作剧的心态,偶尔便也挑上一个见见。
她对他们的判断比较准确,这些单身或离异男人,看上去都很正常,但有个共同特征:穷。
陈钰打眼就能看出来——她是没正经谈过恋爱,但她睡过的男人,比很多女人认识的都要多。
他们所图,掩盖再多对她来说,也是一目了然。
当然,也有不掩饰的,有次,有个男人对她说:“我没有任何条件,只要房子加上我的名字就好,以后我会对你好的,好一辈子。”
陈钰终究忍不住笑场了,他就差没说:“我不在意你以前是做那个的。”
但很快,陈钰就笑不出来了,她如何都没想到,世界真就那么小,小区外头她常去的便利店,有个女店员竟是她同乡,在辨认了几个月后,终于确定,这个在小区里“有点名气”的单身女人,是她们老家那个陈钰。
于是时隔多年,陈钰又见到了她妈,她在一天中午风尘仆仆地找上门来,带着她那个十几岁,比她高出一头、面容很像恶心男人的弟弟。
一进门,她妈就嚎了一嗓子:“钰啊,这些年你都去哪儿了?妈找得你好苦啊。”
嚎完,就一把抱住陈钰,眼泪鼻涕都下来了。
陈钰则下意识地哆嗦了一下,然后攥住眼前这个女人的手臂,用力将她推开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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十几年不见,陈钰妈明显老了很多,衣着劣质,不太像个样子。
而旁边,她那个一脸青春痘的弟弟,正用好奇和……贪婪的目光,四下打量这套洋气的房子,忍不住道:“妈,我姐这房子可真好。”
“我不是你姐。”陈钰迅速冷静下来,冷冷回了一句。
结果陈钰妈又嚎起来,嚎叫着骂陈钰白眼狼,没良心,自己亲娘亲弟弟都不认,翅膀硬了,不顾亲娘死活……
陈钰被她妈嚎得心烦,脱口道:“说吧,干嘛来了。”
陈钰妈突然就不哭了,然后便开始倾诉。倾诉这些年陈钰离开后,她找她找得多么难,为此花了很多钱。而几年前男人又进去了,陈钰妈自己养活儿子,男人爹娘还时不时来要钱看病,日子都快过不下去了……
“他犯了什么事儿?”陈钰没接她妈的话,转口问道。
“他……”陈钰妈住了口。
“强奸。”旁边的男孩脱口而出。
陈钰冷笑一声:“该!”
塞了几千块钱,陈钰赶走了那娘俩儿,并且恶狠狠地警告他们:不要再来,否则她就搬走,让他们永远找不着。
然后在突然安静下来的空间里,在静默了片刻后,她忍不住笑起来。
陈钰想起自己的这么多年。
想起十六岁的逃亡,想起第一次出卖自己,想起她这十二年的风尘生涯,辛苦、肮脏,也屈辱,没有尊严,可欲望和金钱都是赤裸裸摊开的,没有掩饰,没有虚假,更没有算计。
全部明码标价,脏得明明白白。甚至那肮脏里,还有些她们自己懂得的真情义,比如那个老男人,比如大姐头。
不像现在,那些太阳底下的笑容和笑意,那些垂手可得的甜言蜜语,背后都是些见不得人的心思。就连自己的亲妈,先是为一个渣男抛弃了她,后又想来盘剥她。
而不久前,她还以为,自己做的一切,叫做从良。
她这是从的哪门子的良?这世界,到底哪里良善哪里邪恶,陈钰突然迷茫了…